一个温暖、鲜活的片段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存在着,投射出光辉,照亮上千回忆。学校点名前的铃声响起,在薇琪特太太的出租屋,黄昏把回忆带给了他,朦胧如在云雾中——凯瑟琳沿着石头走廊蹦蹦跳跳,笑他在给一篇作文评分时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在莫扎特三重奏中拉大提琴——她光滑细腻的手臂在乐器的棕色光泽中快速移动。她一直是个不错的演奏者、音乐家。凯瑟琳穿着皮大衣、戴着皮手套,观看12月在宿舍间举行的体育比赛,凯瑟琳在授奖仪式后的游园会上,凯瑟琳对任何冒出的小问题提出劝告。它们都是好的建议,他尽管有时不接受,却也免不了受影响。
“契普斯,亲爱的。假如我是你,一定饶恕他们。毕竟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我知道。我也想放过他们,但这样的话我怕他们还会再犯。”
“试试把这话坦率地讲给他们听,给他们改正的机会。”
“我会的。”
偶尔也会有些严重的事发生。
“契普斯,假如你往这方面想想的话,就知道把几百个孩子禁闭在这儿不是自然的办法。所以当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你难道不认为惩罚他们有失公正吗,好像在这里是他们自己的错?”
“这些我不知道,凯瑟琳。但我绝对知道,因为某个人,我们不得不对这件事严加防范。害群之马会带坏其他人。”
“是他自己先被带坏之后。不管怎样,实际情况大概就是如此,是不是?”
“可能。我们也无可奈何。无论如何,我相信布鲁克菲尔德比许多别的学校要好,所以我们也更有理由把它保持下去。”
“可是契普斯,你准备把这个学生开除吗?”
“如果我告诉校长,他可能会这么做。”
“你要去告诉校长?”
“恐怕这是我的职责。”
“你能不能再想一想此事……再和这个学生说说……弄明白它是怎么开始的……毕竟——撇开这件事——他不是个相当不错的学生吗”
“噢,他是很不错。”
“那么,亲爱的契普斯,你难道不认为应该有什么另外的办法……”
诸如此类的事,十次里有一次,他态度坚决,不肯听劝。而事后,在这些例外情况的一半中,他会懊悔当时没有听从她的劝告。若干年后,每当与学生有纠葛,他总是被一阵让人心软的回忆支配。学生总是站在那,听凭发落,假如注意观察,他会看到契普斯棕色的眼睛闪烁、发亮起来,然后告诉他没事了。但他不会猜到,契普斯当时想起了远在他出生前发生的事,契普斯想着:“这个小流氓,我就是死也想不出饶恕他的理由,但我可以断定她会饶恕他。”
但她并不总是请求宽恕。在非常难得的情况下,她竭力主张严惩,可契普斯倾向于饶恕。“我不喜欢他那种人。太骄横了。既然他要找麻烦,我就该给他麻烦。”
许多的小事情啊,全都深埋进了过去——曾经非常紧急的问题、热烈的争论、只有记得个中妙趣的人才觉得有趣的轶事。任何感情从记忆中消散后,还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呢?若是如此,那一大堆依附他的感情,就好像是在消失前依附着它们最后的家吧。他一定对它们很仁慈,在它们消亡之前把它们珍藏在了心里。比如亚契辞职的事——那可是件怪事。还有关于老鼠的那件事,当奥吉尔维在练习合唱,邓斯特却把它放在了风琴楼厢里。奥吉尔维已经死了,而邓斯特淹死在了日德兰半岛,许多目睹或听到这件事的人大概也已经忘记了。几百年来,其他的事也是这样。他有个突然的念头,关于自伊丽莎白一世以来成千上万的学生、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的教师、布鲁克菲尔德悠长的一个个时代——连个记录的影子都没有留下。谁知道为什么第五教室叫做地狱呢?起初可能是有个原因,可之后就没人知道了——就像李维1已经湮没的著作。克伦威尔在附近的纳西比作战2时,布鲁克菲尔德发生了什么呢?“1745年之乱”3造成的大恐慌又对布鲁克菲尔德有何影响?滑铁卢4的消息传来时学校放假了吗?等等,一直到他所能记忆的最早的年代——1870年,韦瑟比说,作为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会面后的闲谈:“看来似乎总有一天,我们自己还得和普鲁士人较量一番,嗯?”
想到这类事时,契普斯常想把它们写下来,把它们写成一本书。在薇琪特太太出租屋的日子里,他甚至不时在练习本上记起零星的笔记来。但他不久就遇到了困难——主要是写作让他疲劳,身体和精神上都是如此。不知怎的,他的回忆也大为减色,例如拉什顿和那袋土豆的故事——一写成文字印出来就变得平淡无味,但,天哪,当初它可有趣了!想起它时也很有趣,尽管也许你已经想不起拉什顿了……谁能呢,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很久很久以前……薇琪特太太,你记得有个叫拉什顿的家伙吗,你在学校工作之前,大概吧……作为公职人员去了缅甸……或是婆罗洲……非常有趣的家伙,拉什顿……
他就待在那儿,在火炉前做着梦,梦着只有他能暗自感到其中乐趣的时代和事件。有趣且伤感,滑稽但悲惨,它们都混在了他的脑袋里,总有一天,无论多难,他一定要把它们整理出来,写成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