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d-bye Mr. Chi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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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 年版《再会,契普斯先生》英文注释本翻译。感谢葛传椝和俞亢咏两位先生详尽的注释。

Good-bye, Mr. Chips @詹姆斯·希尔顿

1. 第一章

当你渐渐上了年纪(不过自然没病),老是昏昏欲睡,时间像是懒散的牛群悠悠穿过一片风景。此时的契普斯就是这样,秋季学期慢慢过去,白昼一天比一天短,短到在点名前,天已经暗得要点煤气灯了。他住在学校对面薇琪特太太的出租屋,像一些老船长一样,可能还在根据过去的标志度量时间。他放弃教员职务后待在这儿已经十多年了。他和女房东遵守的时间,与其说是格林威治,还不如说是布鲁克菲尔德1。“薇琪特太太”,契普斯时常大声喊道,断断续续、声调高且充满活力,“你能在预备课前给我拿杯茶来吗?”

当你渐渐上了年纪,坐在火炉旁,喝着茶,听学校的铃声响起,通知学生吃晚饭、点名、上预备课和熄灯,这倒也是不错的日子。钟最后一次敲后,契普斯总是会给它上上发条,接着把金属丝安全罩放在火炉前,关掉煤气,拿本侦探小说到床上。他很少能读超过一页,因为睡眠来的迅速,悄无声息,更像是一种感知神秘地强化,而非不稳定地切换进另一世界。他的日日夜夜都充满了梦。

他年纪已经大了(不过自然没病),确实,就像梅里韦尔医生说的,一点毛病都没有。“老兄,你比我健康多了,”梅里韦尔边说边抿着雪莉酒,他大约每两周来一次。“你已经过了人们患上那些坏毛病的年纪,所以你运气好,是少数能自然离世的人。当然,就算你走了,也会出乎别人意料。”但如果契普斯害了伤风,或是东风在沼泽地上呼啸,梅里韦尔总不时把薇琪特太太拉到门廊旁,低声说:“照看好他,你该知道。他的胸部……压迫着心脏。他并不是真有什么毛病——只是老了,可到头来,这就是最致命的病……”

老了……是啊。他生于1848年,还是个蹒跚的娃娃时就被带到大博览会2———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能活着吹嘘这样的事了。契普斯仍记得韦瑟比任校长时的布鲁克菲尔德。这可真是件怪事,因为在1870年(因普法战争而很容易记住),韦瑟比已经是个老头子了。申请加入布鲁克菲尔德之前,契普斯在梅尔博瑞待过一年,他不喜欢那儿,因为老是被作弄。但几乎从一开始,他就喜欢上了布鲁克菲尔德。他记得就职前面试的那天——晴朗的七月,空气中满是花香和从球场传来的噼里啪啦声。当时布鲁克菲尔德和巴恩赫斯特校队正在比赛,巴恩赫斯特队一个胖乎乎的小家伙得了个漂亮的满分。这样的事竟然如此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可真是奇怪。韦瑟比十分慈祥,谦恭有礼。他那时一定病了,真是可怜的家伙,因为他在那年暑假就去世了。但两个人彼此见过面,说过话。坐在火炉旁时,契普斯常想到:我可能是唯一一个还在世上,还清晰地记得老韦瑟比的人了……清晰,是的,因为这记忆频繁地在脑海浮现,那是个夏天,阳光透过韦瑟比书房里的一片灰尘。“你是个年轻人,契宾先生,而布鲁克菲尔德是所老学校。这组合起来通常不错。把你的热情奉献给布鲁克菲尔德,布鲁克菲尔德也会回报你。别让任何人捉弄你。我猜——呃——你在梅尔博瑞并不擅长管学生的纪律吧?”

“呃,不,也许是不好,先生。”

“别放在心上,你还年轻,而这靠的主要是经验,你在这里还有机会。一开始就态度坚决,这就是诀窍。”

大概确实如此。他记得第一次上预备课时经历的可怕磨难。那是九月的一个日落,距今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大礼堂挤满了强壮的野蛮人,他们把他当成了理所应当的猎物,随时准备扑上来。和他一样的青年,神清气爽,高领结,两颊留须(古怪的时髦玩意儿,那时候人们跟风效仿),却被五百个不服管教的流氓摆布。作弄新教师成了他们的拿手好戏、刺激的游戏,简直成为一门传统了。单看都是些规矩的小家伙,一旦成群却冷酷无情,叫人没法镇定了。他来到讲台上的书桌前,鸦雀无声;他皱起眉头,想掩盖内心的不安;背后高挂的钟滴答作响,可以闻到墨水和清漆的味道;一片血红的残阳穿过彩色玻璃斜射进来。有人掉下了桌盖儿。他定要使所有人都吃一惊;他定要让所有人明白他绝对不许胡闹。“第五排的那个——红头发的——你叫什么名字?”——“考利,先生。”——“很好,考利,罚你抄一百行拉丁文。”他终于赢了一局,自那之后再没遇到麻烦。

若干年后,考利成了伦敦市政官、从男爵和其他种种头衔,他把儿子(也是红头发)送到了布鲁克菲尔德。而契普斯老是说:“考利,我二十五年前来到这,你父亲是我罚的第一个学生。他该罚,你现在呢?”大家笑的多开心啊。而当小考利把这件事写在了下周六寄回家的信里,理查德爵士看到后又笑的多开心啊。

又一次,许多许多年以后,有了一个甚至更好的笑话。因为另一个考利来到了——第一个考利儿子的儿子。带着像标点一样的“嗯,嗯”声——这到那时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契普斯时常说:“考利,你是个——嗯——继承传统的——嗯——绝佳榜样。我记得你祖父——嗯——他怎么也学不会夺格独立结构3。这个蠢家伙。而你父亲——嗯——我记得他——常坐在远离讲台、靠墙的课桌那——他也好不到哪去。可我确信——我亲爱的考利——你是——嗯——三个中最笨的那个!”大家哈哈大笑。

这样一个逐渐变老的大笑话,多少也是个伤感的笑话。契普斯坐在他的火炉旁,秋季的狂风颤动着窗户,幽默和悲伤的波浪频繁席卷他,直到眼泪落下。薇琪特太太端着他的茶进来时,简直不知道他是哭过还是笑过。就连契普斯自己都不知道。

2. 第二章

穿过马路,古老的榆树形成了一排围墙,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就在其后,蔓草覆盖着它,在秋季呈现为一片赤褐。一群十八世纪的建筑坐落在学校方场中央,远处是几英亩运动场,接着是从属的布鲁克菲尔德地方、空旷的沼泽地乡村。布鲁克菲尔德,就像韦瑟比说的,是所老学校。伊丽莎白女王一世在位时,它作为文法学校建立,如果运气好些,也许已经和哈罗公学1一样有名了。但它的运气并没那么好,因为学校时盛时衰,有时衰落得几乎不存在,有时几乎称得上辉煌。乔治一世在位期间是它的一个辉煌时期,主要的建筑物被建造,还增添了许多新的。之后,在拿破仑战争和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之间,学校在人数和声誉方面都再次衰落。韦瑟比1840年来到,多少使它振作起来;但在随后的历史中,它再没能达到一流学校的高度。不过它总归是个不错的二等学校。一些贵族家庭支持着它,而它也为时代提供了相当多创造历史的人物——法官,国会议员,殖民地行政官,一些贵族和主教。但大多数成为了商人,制造商,职业人员,和许多乡绅与牧师。它是这样一种学校:被提起时,势利眼多少会承认自己听说过。

但若不是这样,它就不会聘用契普斯了。因为契普斯无论以社会地位还是学识而论,都仅是个体面人物,并不比布鲁克菲尔德出类拔萃。

起初,他经过一段时间认识到了这点。并不是因为他自吹自擂或骄傲自满,而是在二十岁的头几年,他和多数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怀揣着雄心抱负。他梦想着最终能获得校长职务,或至少是一所真正一流的学校里的中级领导职务。只是慢慢地,经历了多次尝试和失败后,他意识到了自己能力欠缺。比如他的学历普普通通,而他所管学生的纪律,尽管还行且在提高,但并非始终绝对可靠。他也没有私人财产和任何重要的家族关系。大约1880年,待在布鲁克菲尔德满10年,他开始承认形势大不利于他升迁到别处;但也是在此时,他开始觉得如果能留在这儿也还不错。四十岁时,他扎了根,安定了下来,十分快活。五十岁时,在一个新来的年轻校长手下,他是布鲁克菲尔德老一辈宴会上的主宾、所有涉及学校历史和传统问题的上诉法院。1913年,他退休了,被赠与一张支票、一张书桌和一挂钟,住在了路对面的薇琪特太太那里。体面的生涯,体面地结束。学期终了时喧闹的晚宴上,他们都向老契普斯三次欢呼。

三次欢呼,的确。但事情还没完,这是意料之外的尾声,是为悲剧观众再演的节目。

3. 第三章

穿过马路,古老的榆树形成了一排围墙,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就在其后,蔓草覆盖着它,在秋季呈现为一片赤褐。一群十八世纪的建筑坐落在学校方场中央,远处是几英亩运动场,接着是从属的布鲁克菲尔德地方、空旷的沼泽地乡村。布鲁克菲尔德,就像韦瑟比说的,是所老学校。伊丽莎白女王一世在位时,它作为文法学校建立,如果运气好些,也许已经和哈罗公学1一样有名了。但它的运气并没那么好,因为学校时盛时衰,有时衰落得几乎不存在,有时几乎称得上辉煌。乔治一世在位期间是它的一个辉煌时期,主要的建筑物被建造,还增添了许多新的。之后,在拿破仑战争和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之间,学校在人数和声誉方面都再次衰落。韦瑟比1840年来到,多少使它振作起来;但在随后的历史中,它再没能达到一流学校的高度。不过它总归是个不错的二等学校。一些贵族家庭支持着它,而它也为时代提供了相当多创造历史的人物——法官,国会议员,殖民地行政官,一些贵族和主教。但大多数成为了商人,制造商,职业人员,和许多乡绅与牧师。它是这样一种学校:被提起时,势利眼多少会承认自己听说过。

但若不是这样,它就不会聘用契普斯了。因为契普斯无论以社会地位还是学识而论,都仅是个体面人物,并不比布鲁克菲尔德出类拔萃。

起初,他经过一段时间认识到了这点。并不是因为他自吹自擂或骄傲自满,而是在二十岁的头几年,他和多数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怀揣着雄心抱负。他梦想着最终能获得校长职务,或至少是一所真正一流的学校里的中级领导职务。只是慢慢地,经历了多次尝试和失败后,他意识到了自己能力欠缺。比如他的学历普普通通,而他所管学生的纪律,尽管还行且在提高,但并非始终绝对可靠。他也没有私人财产和任何重要的家族关系。大约1880年,待在布鲁克菲尔德满10年,他开始承认形势大不利于他升迁到别处;但也是在此时,他开始觉得如果能留在这儿也还不错。四十岁时,他扎了根,安定了下来,十分快活。五十岁时,在一个新来的年轻校长手下,他是布鲁克菲尔德老一辈宴会上的主宾、所有涉及学校历史和传统问题的上诉法院。1913年,他退休了,被赠与一张支票、一张书桌和一挂钟,住在了路对面的薇琪特太太那里。体面的生涯,体面地结束。学期终了时喧闹的晚宴上,他们都向老契普斯三次欢呼。

三次欢呼,的确。但事情还没完,这是意料之外的尾声,是为悲剧观众再演的节目。

4. 第四章

温暖的炉火和芳香的茶勾起了他无数纷繁的旧时回忆。春天——1896年的春天。他当时48岁——在这个年纪,习惯开始固定。他刚被任命为舍监;他把这和他的古典课班级当成自己温暖而忙碌的安身之处。暑假期间,他和同事罗登一起来到湖区1,散步和攀登了一周,后来因为一些家事,罗登不得不仓促离开。契普斯独自待在了沃斯代尔岬角,寄宿在一间小农舍里。

一天,他正在攀登大山墙,突然注意到有个女孩在一处险岩上激动地挥手。他觉得她处境危险,就加紧赶去,不料滑了一跤,扭伤了脚踝。结果她根本没遇到危险,只不过在招呼更远处的一个朋友。而且她是爬山老手,甚至胜过爬山本领相当好的契普斯。于是他发觉自己反成了被救者,而非施救者;两个角色他都不喜欢。因为——他会说——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同她们交往总感觉不自在,并且当时人们开始谈论的那种可怕的东西——九十年代的新女性——让他惊恐。他是一个安静、传统的人,从布鲁克菲尔德这个避难所看来,这个世界似乎充满了令人厌恶的新花样。有个家伙叫萧伯纳,观点怪异,有伤风化;还有个易卜生,写着扰乱人心的剧本;还有女性为求和男性平等,掀起的对骑行的新狂热。这些现代的新玩意儿和自由契普斯可不赞成。他有个模糊的想法,如果曾经明确表达出来的话:正派的女性应该娇弱、羞怯、温柔,而对待她们,正派的男性应该用有礼但不亲密的骑士风范。所以他事先并没有料到会发现一个女人在大山墙上;但他确实碰到了一个,似乎还需要帮助,更令他惊骇的是她竟反过来帮助他。她的确这样做了。她和朋友不得不这样。他几乎没法走路,把他搀扶下陡峭的山路、回到沃斯代尔也不容易。

她叫凯瑟琳·布里吉斯,25岁——年轻得足够当契普斯的女儿。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面颊生有雀斑,头发稻草色。她也住在一间农舍,和一个小姑娘在度假,因为觉得对契普斯的意外负有责任,她便常常沿着湖边骑车,到这个安静、中年、看上去严肃的男人躺着的屋子。

这便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而他却在模糊地怀疑这世界在变成什么样,因为她骑自行车,还不怕独自在农舍起居室看望一个男人。肿痛让他处于她的安排下,而这不久就向他表明他多么需要。她是个失业的家庭教师,不过还有些积蓄。她阅读且仰慕易卜生,坚信大学应该向女性开放,她甚至认为女性应该有选择权。她政治上是激进派,倾向于萧伯纳和威廉·莫里斯这类人的观点。在沃斯代尔岬角夏日的午后,她把自己的想法和意见倾倒给了契普斯;而他因为不善言辞,就没有认为它们值得反驳。她的朋友离开了,可她留了下来。对这种人你还能怎么办呢,契普斯想。他总是拄着拐杖,沿着小径到一个小教堂去。墙上有块厚石板,倚着很舒服,面对阳光和大山墙棕绿的庄严景色,听她喋喋不休——好吧,契普斯承认——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他从没遇到过像她这样的人。他以为这类新人——“新女性”这玩意儿——会招他厌恶;现在她就在眼前,却使他不由得期待看到她骑着安全自行车沿湖边的道路疾驰而来。而她呢,也没遇到过他这种人。她以为这类人是十分讨厌的家伙,他们读着《泰晤士报》,不赞成现代化。但眼前的这个却吸引了她的兴趣和注意,超过了跟她同年的青年人,因为他们的认识出于偶然,因为他举止文雅,因为他的见解虽属于七八十年代或更陈旧,却完全诚实;还因为——因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而且笑时看上去很可爱。“我当然也要叫你契普斯,”她知道他在学校的外号后说。

一周内他们就坠入了爱河;契普斯的伤还没好,他们就认为自己已经订了婚;在秋季学期开始的一周前,他们在伦敦结婚了。

5. 第五章

契普斯在薇琪特太太家终日处于梦境,回想着过去的日子,他时常低头看看脚,想知道是哪一只起了如此重要的作用。这个微不足道的事引发了后面那么多重大的事情,他却怎么都记不清细节了。但在回忆中,他重新看到了大山墙的山峰(之后他再没有去过湖区)和散石山坡下沃斯特湖灰鼠色的深渊,闻到了大雨后清新的空气,重又循着如带的山径跨越到斯代岬。使人头晕目眩的欢乐,黄昏时分湖边的散步,她文静的声音和兴奋的笑声,都在记忆中清晰地逗留着。她是个快乐的人,始终是。

他们都急不可耐地计划着未来。但他相当严肃,甚至有些畏惧。她到了布鲁克菲尔德,这当然很不错,其他的男舍监也都结了婚。她喜欢孩子,她告诉她,在他们间会过得愉快。“哦,契普斯,我很高兴你是这样一个人。我还怕你是个律师、股票经纪人、牙医,或是在曼彻斯特经营着大纺织厂的商人呢。第一次遇到你时,我这么想。在学校当老师可就不同了,非常重要,你不这么认为吗?能影响着一些人,而他们将成长起来,对世界发挥一番作用……”

契普斯说他从没这么想过——至少是不经常。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像其他人做其他事一样。

“对,当然啦,契普斯。我就喜欢你说这么简单明了的话。”

一个早晨——另一段回忆,在他想到时清晰地在眼前浮现——因为某些缘由,想贬低自己和自己学识的强烈意愿折磨着他。他告诉她,他的学位普普通通,偶尔还苦于管教学生的纪律,他不会再晋升,他根本不配娶到一个如此年轻、有雄心的女孩。还没等他说完,她就以哈哈大笑作为回答。

她没有父母,是从伊林的姑母家嫁出去的。婚礼的前一晚,契普斯离开她返回酒店时,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这是个重大的时刻——你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告别。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个新来的学生,将要和你一起开始第一个学期。别慌,听我说——我只完全恭敬这一回。我可否称你为‘先生’?——还是说‘契普斯先生’更恰当些?还是‘契普斯先生吧’,我想。那么,再会——再会,契普斯先生……”

(车行道上马蹄声得得地响;微弱的绿色煤气灯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闪烁;报童叫喊着南非的新闻;福尔摩斯居住的贝克街。)

“再会,契普斯先生……”

6. 第六章

之后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即使过去了很久,契普斯仍能记得。在这段时光之前或之后,他几乎都不能相信它竟然会发生。因为他的婚姻绝对是场胜利。凯瑟琳像征服契普斯一样征服了布鲁克菲尔德;她很受学生和男教师欢迎。甚至男教师的妻子,尽管起初嫉妒有人那么年轻可爱,也没能长期抵御她的魅力。

但她所做的最惊人的改变还是在契普斯身上。结婚以前,他一直是个乏味且一般的人,被布鲁克菲尔德大部分师生喜欢和认可,却并不能深受众人爱戴。他已经在布鲁克菲尔德待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久得足够被公认为正派人物和勤奋的职工,但也是因为太久了,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他会有更大的成就。事实上,他早已开始陷入那种逐渐迂腐的状态,这为教学工作所特有,是个糟糕和难以避免的陷阱。因为教来教去都是那些同样的课,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也就不知不觉地卷入了这老一套,因此他干的虽不错,勤勉认真,旧居其位,给人服务,教人满意、自信,但就是没灵感。

接着这个惊人的年轻妻子来了,没人预料到——契普斯自己都没有。她使他成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人,尤其是各种旧有的、被约束的和想不到的东西变得活跃起来。他的眼睛开始闪光,头脑虽不出色,却也开始变得大胆。他唯一向来就有的幽默感突然焕发出来,而年龄又为其带来成熟。他觉得自己更有力量了,学生的纪律也得到改善,少了几分死板。他更受欢迎了。当初来到布鲁克菲尔德,他想要被人家喜爱、尊敬和服从——无论如何,服从是一定要的。服从他得到了,尊敬也已给他,唯独爱现在才来到,学生突然喜欢他,因为他和蔼,而非软心肠;足够理解他们,而不是苛求样样要被知道;因为他个人的快乐和学生的快乐一气相连。他开始开些玩笑,学生喜欢这类笑话——记忆术和双关语既让他们哈哈大笑,又使知识牢记不忘。有个笑话从没失败过,而它又只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个。每当他的罗马史班讲到使平民与贵族婚姻合法化的法律,契普斯常补充一句:“所以你想啊,如果平小姐想要贵先生娶她,而他却说不能,她就可能回答:‘哦,对,你能,你这个骗子!’”哄堂大笑。

凯瑟琳也开阔了他的看法和观点,使其视野扩展到布鲁克菲尔德之外的广阔天地,他看到了深邃宽广的祖国,而布鲁克菲尔德只是注流入海的许多河流之一。她比他聪明,他即使不同意了她的意见,也驳不倒。比如,尽管她对他讲了所有那些激进社会主义的话,他在政治上依旧是个保守党。有些地方他不接受,脑子却也吸收了。她年轻的理想主义对他的老成产生了作用,形成的是一种非常温和与明智的混合物。

有时她完全说服了他。例如,布鲁克菲尔德在伦敦东区办过一个慈善机构,男孩和父母慷慨地捐钱,却很少有私人交流。是凯瑟琳建议一支慈善机构的足球队应该来到布鲁克菲尔德,和布鲁克菲尔德公学的一队赛一场。这个想法太革命性了,要是被凯瑟琳以外的任何人提出来,绝对不可能在经受最初的冷遇后还被接受。把贫民区的一组男孩引入较上层阶级子弟幽静的大庭院里,简直是在肆意搅乱所有东西,而它们最好原封不动。全体教职员都反对它,如果可以向学校征求意见,学校大概也要反对。每个人都确信伦敦东区的男孩要不是小流氓的话,也一定会弄得他们不自在。所以无论如何,一定会出乱子,所有人都会被搅得昏头昏脑,七颠八倒。可凯瑟琳执意如此。

“契普斯,”她说,“他们错了,你知道,而我是对的。我是在朝前看向未来,你和他们却是朝后看向过去。英格兰不能总被分成‘官员’和‘其他阶层’。工业区的男孩对英格兰一样重要——对布鲁克菲尔德也是。你该让他们到这儿来,契普斯。你不能给他们开张支票给几个几尼、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就感到心安。而且他们也为布鲁克菲尔德自豪——和你一样。过不了几年,可能那些孩子将要到这来念书——不管怎样会有几个。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从前不行呢?契普斯,亲爱的,记得现在是1897年——不是你在剑桥读书时的67年。你当时的思想定型了,它们有许多是不错。但几个——唯独几个,契普斯——需要摆脱掉……”

多少出乎她意料,他让步了,突然成了这个提议热心的拥护者,转变的如此彻底,官方被弄得不知所措,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应允了这个危险的实验。工业区的男孩周六下午到了布鲁克菲尔德,和学校的乙队赛球,光荣地以七比五被击败,之后和校队一起在餐厅吃正式茶点。接着他们见了校长,还被带领参观学校,而契普斯晚上在火车站送别了他们。所有事都一切顺利,没有发生任何小障碍,很显然,访问者也带回了好印象,和他们留下的一样好。

一个迷人的女士见了他们,和他们说话,这记忆他们也带了回去。多年后,在一战期间有个士兵驻扎在布鲁克菲尔德附近的一个大军营,他拜访了契普斯,说他是第一次访问的那支球队的一员。契普斯请他喝茶,一起聊天,直到最后和他握手,这个男人说:“你太太好吗,先生?我把她记得很清楚。”

“你记得?”契普斯急切地回答。“你还记得她吗?”

“当然,我想任何人都会。”

契普斯回道:“他们不会,你知道。至少在这里,他们不会。学生来到又离开,时时有新面孔,记忆却不会持久。甚至教员都不会永远留下。自从去年——老格林布尔退休——他是——嗯——学校的总管事——这里就没有任何人曾经见过我的妻子了。她死了,你知道吗,你们访问后不到一年。在98年。”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先生。我有两个同伴,至少他们十分清晰地记得她,尽管只见过一次。对,我们确实记得她。”

“我很高兴,那是我们一起过的不寻常的一天——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天。但愿此刻是当时不是现在,真的,我多么希望。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儿去法国了。”

约一个月后,契普斯得知他在帕斯尚尔1阵亡。

7. 第七章

一个温暖、鲜活的片段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存在着,投射出光辉,照亮上千回忆。学校点名前的铃声响起,在薇琪特太太的出租屋,黄昏把回忆带给了他,朦胧如在云雾中——凯瑟琳沿着石头走廊蹦蹦跳跳,笑他在给一篇作文评分时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在莫扎特三重奏中拉大提琴——她光滑细腻的手臂在乐器的棕色光泽中快速移动。她一直是个不错的演奏者、音乐家。凯瑟琳穿着皮大衣、戴着皮手套,观看12月在宿舍间举行的体育比赛,凯瑟琳在授奖仪式后的游园会上,凯瑟琳对任何冒出的小问题提出劝告。它们都是好的建议,他尽管有时不接受,却也免不了受影响。

“契普斯,亲爱的。假如我是你,一定饶恕他们。毕竟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我知道。我也想放过他们,但这样的话我怕他们还会再犯。”

“试试把这话坦率地讲给他们听,给他们改正的机会。”

“我会的。”

偶尔也会有些严重的事发生。

“契普斯,假如你往这方面想想的话,就知道把几百个孩子禁闭在这儿不是自然的办法。所以当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你难道不认为惩罚他们有失公正吗,好像在这里是他们自己的错?”

“这些我不知道,凯瑟琳。但我绝对知道,因为某个人,我们不得不对这件事严加防范。害群之马会带坏其他人。”

“是他自己先被带坏之后。不管怎样,实际情况大概就是如此,是不是?”

“可能。我们也无可奈何。无论如何,我相信布鲁克菲尔德比许多别的学校要好,所以我们也更有理由把它保持下去。”

“可是契普斯,你准备把这个学生开除吗?”

“如果我告诉校长,他可能会这么做。”

“你要去告诉校长?”

“恐怕这是我的职责。”

“你能不能再想一想此事……再和这个学生说说……弄明白它是怎么开始的……毕竟——撇开这件事——他不是个相当不错的学生吗”

“噢,他是很不错。”

“那么,亲爱的契普斯,你难道不认为应该有什么另外的办法……”

诸如此类的事,十次里有一次,他态度坚决,不肯听劝。而事后,在这些例外情况的一半中,他会懊悔当时没有听从她的劝告。若干年后,每当与学生有纠葛,他总是被一阵让人心软的回忆支配。学生总是站在那,听凭发落,假如注意观察,他会看到契普斯棕色的眼睛闪烁、发亮起来,然后告诉他没事了。但他不会猜到,契普斯当时想起了远在他出生前发生的事,契普斯想着:“这个小流氓,我就是死也想不出饶恕他的理由,但我可以断定她会饶恕他。”

但她并不总是请求宽恕。在非常难得的情况下,她竭力主张严惩,可契普斯倾向于饶恕。“我不喜欢他那种人。太骄横了。既然他要找麻烦,我就该给他麻烦。”

许多的小事情啊,全都深埋进了过去——曾经非常紧急的问题、热烈的争论、只有记得个中妙趣的人才觉得有趣的轶事。任何感情从记忆中消散后,还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呢?若是如此,那一大堆依附他的感情,就好像是在消失前依附着它们最后的家吧。他一定对它们很仁慈,在它们消亡之前把它们珍藏在了心里。比如亚契辞职的事——那可是件怪事。还有关于老鼠的那件事,当奥吉尔维在练习合唱,邓斯特却把它放在了风琴楼厢里。奥吉尔维已经死了,而邓斯特淹死在了日德兰半岛,许多目睹或听到这件事的人大概也已经忘记了。几百年来,其他的事也是这样。他有个突然的念头,关于自伊丽莎白一世以来成千上万的学生、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的教师、布鲁克菲尔德悠长的一个个时代——连个记录的影子都没有留下。谁知道为什么第五教室叫做地狱呢?起初可能是有个原因,可之后就没人知道了——就像李维1已经湮没的著作。克伦威尔在附近的纳西比作战2时,布鲁克菲尔德发生了什么呢?“1745年之乱”3造成的大恐慌又对布鲁克菲尔德有何影响?滑铁卢4的消息传来时学校放假了吗?等等,一直到他所能记忆的最早的年代——1870年,韦瑟比说,作为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会面后的闲谈:“看来似乎总有一天,我们自己还得和普鲁士人较量一番,嗯?”

想到这类事时,契普斯常想把它们写下来,把它们写成一本书。在薇琪特太太出租屋的日子里,他甚至不时在练习本上记起零星的笔记来。但他不久就遇到了困难——主要是写作让他疲劳,身体和精神上都是如此。不知怎的,他的回忆也大为减色,例如拉什顿和那袋土豆的故事——一写成文字印出来就变得平淡无味,但,天哪,当初它可有趣了!想起它时也很有趣,尽管也许你已经想不起拉什顿了……谁能呢,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很久很久以前……薇琪特太太,你记得有个叫拉什顿的家伙吗,你在学校工作之前,大概吧……作为公职人员去了缅甸……或是婆罗洲……非常有趣的家伙,拉什顿……

他就待在那儿,在火炉前做着梦,梦着只有他能暗自感到其中乐趣的时代和事件。有趣且伤感,滑稽但悲惨,它们都混在了他的脑袋里,总有一天,无论多难,他一定要把它们整理出来,写成一本书……

8. 第八章

九八年春季的一天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一步步走遍了整个布鲁克菲尔德村,像是陷入了可怕的梦魇,多少想挣扎着逃往一个外部世界,那儿的阳光依旧照耀着,所有的事情都在平和地进行。年轻的福克纳在校外的乡间小道上见到了他。“请问,先生,我下午可以请假吗?我家里人要来。”

“嗯?怎么回事?哦,行,行……”

“那么赶不上做礼拜行吗,先生?”

“行……行……”

“我能到火车站迎接他们吗?”

他几乎要回道:“你要到地狱都行,反正不关我的事。我的妻子死了,孩子也死了,但愿我自己也死了。”

其实他只点点头,蹒跚着走了。他不想同任何人说话或是接受吊慰,要在适应了新情况之后,如果他能的话,才去接受。他照常给他带的四年级上课——点名后的预备课,给他们划定要牢记的语法,自己却坐在书桌前,处于持续、默然的出神中。突然有人说:“请看,先生,这里有许多给你的信。”

这的确有许多,他把臂肘搁在这些信上面,它们都是指名写给他的。他一封封地拆开,但每封都是空白。他默然地觉得这很奇怪,但什么都没说。这件小事对于萦绕在他心头的那件大事几乎没有影响。几天后他才意识到那是愚人节的玩笑。

母亲和刚生下来的孩子同一天死了,在1898年的4月1号。

9. 第九章

契普斯从校舍较宽敞舒适的公寓,搬回了旧独身宿舍。他起初想要辞去舍监的职务,但校长劝他改变了想法。之后他又快活起来了,因为工作让他有事可干,能填补他心灵上的空虚。他变了样,每个人都注意到了。正像以前结婚给他添了什么,现在丧偶也是这样。经过一段时间悲痛的麻木后,他突然成了学生毫不犹豫地列为“老”的那一类人。并不是说他没过去那么活跃——他仍能在板球场打上50分,或是对工作丧失了任何兴趣和热心。其实几年来,他的头发已愈发灰白,只是人们现在才突然注意到这点。他50岁了。一次,他和年纪比他小一半的男孩打了阵手球后,无意中听到一个说:“他这样的老家伙一点也不差。”

过了八十岁,契普斯常伴着轻笑,详细叙述这件事。“五十岁算老吗?嗯——是内勒这么说的,内勒现在离五十岁也不远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认为五十岁老,他当了律师,而律师活的长——看看霍尔斯伯里——嗯——八十二岁任大法官,死时九十二岁。你还有得活哩!说什么五十岁太老——嗨,像他那些人五十岁还算年轻……我当时还只是个婴儿呢……”

某种意义上说,的确如此。随着新世纪的到来,一种成熟在契普斯身上稳定下来,把所有他正在形成的习性和经常重复的笑话融合成单一的和谐。他已经没了那些维护课堂纪律的微小、偶尔的困难,也不再对自己的工作和价值缺乏自信。他对布鲁克菲尔德的骄傲反射回来,让他有理由为自己和职位骄傲。在此任职让他很自在。凭着年老和成熟,他赢得了不受限制的特权,可以理所应当地有那些教师和牧师常患的文雅怪癖。他的长袍可以穿到破烂得不成一体。他站在大礼堂台阶旁的木椅边,常有一种如同在仪式的神秘色彩。每个学生依次经过,报出自己的名字,契普斯核实,然后在名单上打钩。进行核实的那一瞥容易模仿,而且在整个学校很受欢迎——钢边眼睛滑落到鼻梁上,眉毛竖起,一高一低,眼神半似得意,半似疑惑。在多风的日子,长袍、白头发和名单胡乱飞舞,整件事成了一个戏剧性的节目,插在下午游戏和回去上课之间。

其中的一些名字像断断续续的合唱片段,毫不费力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安斯沃思,阿特伍德,埃文莫尔,巴布科克,巴格斯,巴纳德,巴森斯韦特,巴特斯比,贝克尔斯,贝德福德-莫赛尔,贝特利,贝斯特……”

还有一串: “……昂斯利,韦尔斯,沃德姆,瓦格斯塔夫,沃灵顿,沃特斯 普赖默斯,沃特斯 塞坎达斯,沃特林,韦弗尼,韦伯……”

而另一串,犹如他常对四年级拉丁语学生说的,构成了一个很好的六音步诗行: “……兰开斯特,拉顿,勒马尔,利顿-博斯沃思,麦格尼格尔,曼斯菲尔德……”

他们都去了哪里,他经常琢磨着,他曾经握在一起的那些线,散落了多远,有的断了,有的编织成了未知的图案?世事奇异的偶然性让他觉得有趣,但它永远也不会再赋予那些合唱意义了。

如同雾霭散后一个人可以瞥见一座山后的另一座山,透过布鲁克菲尔德,他看到了世界的风云变幻与矛盾冲突。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用的是凯瑟琳的眼睛。她没能把自己所有的思想传给他,更不用说其中的才华了。但她给他留下了一种宁静与沉着,而这与他自己内在的情感很协调。对布尔人没有一般人狂热好战的狠毒,这是他的特点。他既不是亲布尔分子——他很传统,不可能那样,也不喜欢亲布尔分子。尽管他有时的确想到,布尔人进行着斗争,而这与某些英国历史书中英雄们的斗争有奇妙的相似之处——比如赫里沃德 ,或是卡拉克塔克斯。他向他带的五年级学生提过这个说法,想震惊一下他们,但他们只认为这是个玩笑。

无论他关于布尔人的立场如何异端,他对劳埃·乔治先生和那著名的预算案都持正统看法。他对两者都没兴趣。几年后,劳埃·乔治作为主宾参加了布鲁克菲尔德的宣讲日。当被介绍给他时,契普斯说:“劳埃·乔治先生,我年纪已经足够大了——嗯——足以记得你还是小伙子时的情况,而且——嗯——我承认——你似乎已经大大进步了。”校长站在他们旁边,简直惊呆了,但劳埃·乔治只是开怀大笑,在之后的仪式上跟契普斯聊得比谁都多。

“契普斯就是这样,”人们之后这么议论。“他怎么样都不会有事。我想,到了他那年纪,你对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没问题。”

10. 第十章

1900年,老梅尔德伦突然因肺炎去世,他接替韦瑟比任了三十年校长。在新校长接任前,契普斯成了布鲁克菲尔德的代理校长。校董们不大可能将这次认命变为永久,所以当他们请来一个年仅三十七岁的青年时,契普斯并不怎么失望。新校长带着光耀夺目的比赛第一名和牛津大学代表的标志,个性独特,只要竖起一条眉毛就能让整个大礼堂寂然无声。契普斯根本不是这种人的对手,过去不是将来也不是,他明白这点。他温和多了,没那么凶狠。

他1913年退休前的这些日子缀满了记得清清楚楚的景象。

五月的一个早晨,校钟在不是平常的时间敲了,每个人都被召集到大礼堂集合。新校长罗尔斯顿非常傲慢,深知自己的地位,凝视着全场的人,神态严肃冰冷,像是预示着什么。“英王爱德华七世陛下今早离世,你们一定都非常悲痛……今天下午不上课,但四点半在教堂举行礼拜仪式。”

一个夏日的早晨,布鲁克菲尔德附近的铁路线上。铁路工人在罢工,士兵驾驶着机车,石头扔向火车。布鲁克菲尔德的学生在这条铁路线上巡逻,他们觉得整件事挺有趣的。契普斯负责这件事,他站在不远处,正和村社大门口的一个男人说着话。小克里克雷德走来。“请问,先生,要是我们碰到罢工工人怎么办?”

“你想碰见个吗?”

“我——我不知道,先生。”

可怜的孩子——他讲到他们时,仿佛他们是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什么怪兽!“嗯,这里就有一个——嗯——你得见见琼斯先生——他是罢工工人。他值勤时管理车站的信号所。你可是常常把命交到他手上。”

之后这件事传遍了学校:契普斯,在跟罢工者交谈。在跟罢工者交谈!从谈话的情况来看,他们还十分友好呢。

契普斯将这件事思量了许多次,总觉得凯瑟琳会赞成,而且还会觉得有趣。

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政治如何弯曲变形,他对英国、对英国人都抱有信心,对布鲁克菲尔德也是,他觉得布鲁克菲尔德的最终价值取决于它是否有尊严地、协调地适应英国国情,成为它的一部分。一个印象留在了他的脑海里,随着一年年时光的流逝越来越清晰——英国安逸的日子差不多已经过去了,驶入了稍有错误就将酿成大祸的航道。他记得维多利亚女王在位六十周年的纪念日,布鲁克菲尔德放了一天假,他带着凯瑟琳去伦敦看庆祝行列。那个传奇式的老妇人坐在她的马车上,像是摇摇欲坠的木偶,她象征了许多东西,令人印象深刻,如今正像她自己一样,将近末日。将近末日的是这个世纪,还是一个时代?

接着是爱德华时代狂乱的十年,像是电灯熄灭前发出了更亮更白的光。

罢工和闭厂,香槟晚宴和失业工人的游行示威,华工,关税改革,英国战舰“无畏号”,马可尼,爱尔兰自治,克里平医生,争取妇女参政的女性,查特吉的诗行……

一个四月的晚上,多风且阴雨。学生对维吉尔作品的第四种形式不大理解,因为报纸上有新闻在激动人心。年轻的格雷森尤其心不在焉,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是个文静而胆怯的孩子。

“格雷森,在其他同学放学后——嗯——留下来。”

然后:

“格雷森,我不想——嗯——太严肃,因为你平时功课——嗯——总是很好,但今天——你似乎——嗯——根本没用心。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先生。”

“好吧——嗯——这事就过去吧——不过——嗯——我希望你下回能用点心。”

第二天早上,格雷森的父亲在泰坦尼克号船上的消息哄传全校,至今还没有关于他生死安危的消息穿来。

格雷森被免予上课。学校一整天都激动地关注着他所焦虑的事情。最后消息传来,他父亲在获救者之列。

契普斯与这个男孩握着手。“好啊,嗯——我很高兴,格雷森。结局欢乐。你一定对生活感到非常满意。”

“是的,先生。”

一个文静且胆怯的孩子。契普斯后来注定要慰问的倒是老格雷森,而不是小格雷森。

11. 第十一章

然后是和罗尔斯顿吵嘴。趣事,契普斯从没喜欢过他。虽说他能力强、硬心肠、有雄心壮志,可不知怎的,不大讨人喜欢。诚然,他提高了布鲁克菲尔德作为一所学校的地位,首次令人印象深刻地有了较长的申请入学者名单。罗尔斯顿精力充沛,很有魄力,可你必须提防他。

契普斯从未操心于防他,他也不被这人吸引,但他乐意且足够忠诚地为他工作。更确切地说,是为布鲁克菲尔德工作。他也知道罗尔斯顿不喜欢他,不过这无关紧要。他觉得自己年长资深,足以避免那些不为罗尔斯顿喜欢的教师的命运。

然而在1908年,他刚满六十岁,罗尔斯顿温和的最后通牒突然来了。“契宾先生,你想过要退休吗?”

在布满书籍的书房里,契普斯看着他四周,被这问题吓了一跳,想知道罗尔斯顿为什么这么问。最后,他说:“不——嗯——我不能说——嗯——我仔细考虑过这问题。”

“好吧。契宾先生,希望你考虑这建议。董事会同意给你充足的养老金。”

契普斯突然发起火来。“但——嗯——我不想——退休。我也不需要——嗯——考虑它。”

“不过我建议你这么做。”

“可是——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该退休!”

“那么,事情就有点难办了。”

“难办?为什么——难办?”

接着他们就吵起来了,罗尔斯顿越来越冷酷、强硬,而契普斯越来越激动、生气,直到最后罗尔斯顿冷冰冰地说:“既然你要让我直言不讳,那么,契宾先生,你就听着吧。 过去一段时间,你没在这发挥自己的作用。你教学方式老式、懒散;你个人习惯邋遢;你还不听我的指示,这要是在个年轻人身上,我就认为是不服从上级了。这不对,契宾先生,你该把我长期容忍归因于我的克制。”

“但是……”契普斯全然愣住了,开始说;接着他抓住了那不寻常的指责中的几个孤立的词。“你说——嗯——邋遢?”

“对,看看你穿的长袍。我恰巧知道你的长袍是整个学校的笑料。”

这契普斯也知道,但并不认为这是个可悲的事。

他继续说:“你还说——嗯——关于不服从的事?”

“不,我没这么说。我说的是在年轻人身上我会这么认为。至于你,那也许是散漫与固执的混合。比如拉丁读音的问题——我记得许多年前就告诉过你,我要让整个学校采用新式发音法。其他教师都照我说的做了,可你却偏坚持你的老方法,这结果只能是混乱和低效。”

契普斯终于有具体的目标可以对付了。“噢,原来是这个?”他轻蔑地回答。“这个,我——嗯——我承认我不同意新式发音。过去也从没有过。嗯——在我看来,新式发音简直是胡闹。让学生在学校说‘Kickero’,而他们离开学校说的是‘Cicero1’——要是他们——嗯——还说的话。还有——啊,天哪——你不教他们读‘vicissim’,而是‘We kiss ’im’!哼——哼!’他轻笑了一下,忘了他是在罗斯特的书房,而不是自己气氛友好的教室。

“诺,你就是这样,契宾先生——这只是我抱怨的一个例子。你持有一种观点,我持有另一种,而且你不肯让步,那也就没有其他合适的选择了。我要把布鲁克菲尔德办成一所全新的学校。我自己是研究科学的人,不过不反对古希腊语和拉丁语——只要教的高效。它们是死语言不能成为用死教学方法教它们的理由。我猜,契宾先生,你的拉丁和希腊语课还和我十年前来这时完全一样吧?”

契普斯缓慢而自豪地回道:“至于那个——嗯——它们和你前任——梅尔德伦先生——来这时一样,那是三十年前。我们在这开始,梅尔德伦先生和我,是——嗯——1870年。而且是——嗯——梅尔德伦先生的前任,韦瑟比先生第一个赞成我的教学大纲的。‘你来教四年级的西塞罗课吧,’他对我说。也是Cicero——不是Kickero。”

“非常有趣,契宾先生,不过这又一次证明了我的看法——你过分活在了过去,在当下和未来却活得不够。时代在变,无论你是否意识到。现代的父母付了三年学费,要求学到一些比一鳞半爪没人说的语言更多的东西。而且你教的学生该学的都没学好。去年的初级考试他们没一个及格的。”

接着有一连串想法汹涌而来,来不及用语言表达,契普斯只能在心里回答。这些考试、证书等等——它们有什么要紧的?并且所有这些效率和时新——那又有什么要紧的?罗尔斯顿想把布鲁克菲尔德办得像工厂一样——以金钱和机器为基础生产势利文化的工厂。以家族和广大田地为基础的古老的绅士传统在改变,因为它们当然应该如此。但罗斯特不是在把它们扩大为一种公爵和清洁工都包括在内的真正的民主,而只是在把它们缩小为一个有巨额存款的银行账户。富家子弟来布鲁克菲尔德的不多。授奖典礼日的游园会如同阿斯科特赛马会。罗尔斯顿认识那些伦敦俱乐部的富家伙,就劝使他们相信布鲁克菲尔德是所有前途的学校,而且他们因为不能靠花钱疏通进入伊顿公学或哈罗公学,就争相上钩。他们中的一些是坏家伙——尽管一些足够体面。金融家、公司创办人、药丸制造商。他们中的一些人每周给孩子五英镑零花钱。庸俗……浮华……这个时代忙乱和烂透了的一切……有一次,契普斯惹上了麻烦,因为他对一个叫艾萨克斯坦的学生的名字和世系开玩笑。学生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家里,结果老艾萨克斯坦给罗尔斯顿写了封怒气冲冲的信。动不动就生气,没幽默感,没分寸感——这就是他们的毛病,这些新一代的家伙……没分寸感。分寸感可比一切都重要,布鲁克菲尔德应该教教他们——而不是这么多的拉丁语、希腊语、化学、力学。并且你不能期望用出考题和发证书就能测验分寸感……

所有这些都在反对和气愤的一瞬间闪过他的脑海,不过他没说一个关于这的字。他只是拉好他破烂的长袍,“哼——哼”着走开几步。他已经争论得够多了。 他在门口转身,说:“我没——哼——想辞职——你——哼——看着办吧!”

二十五年后冷静地回顾当时的争吵,契普斯竟然会打心眼里为罗尔斯顿感到抱歉。尤其是罗尔斯顿全然不知道他在对付的是什么势力时。而且,在这点上,契普斯自己也是这样。两人都没能正确估计到布鲁克菲尔德传统多么顽强,以及这种传统怎么时刻准备着保卫自己和自己的保卫者。事情是这样碰巧发生的,那天早上有个小学生正等着见罗尔斯顿,整个会谈期间都在门外听着,这让他兴奋不已,不由自主地告诉了他的朋友。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中的一些又告诉了父母,于是很快,罗尔斯顿攻击契普斯并要求他辞职的事人尽皆知。其惊人的结果是,同情与偏袒自然迸发,这些契普斯在最荒诞的梦中也不会想到。他惊讶地发现罗尔斯顿成了完全不受欢迎的人。他令人畏惧、受人尊敬,可不被喜欢,结果在契普斯这个问题上,讨厌上升到战胜畏惧、甚至破除尊敬的程度。当时有传闻出现,说如果罗尔斯顿成功赶走了契普斯就会有人公开闹事。教师护卫他,尽管他们中的一些年轻人觉得契普斯老派得无可救药,因为他们讨厌罗尔斯顿像监督奴隶一样监督他们,并且将契普斯看做比较可靠的支持者。于是有一天,董事会主席约翰·里弗斯爵士,访问布鲁克菲尔德,没理会罗尔斯顿,直接去看了契普斯。“好家伙,里弗斯,”契普斯常说,把这件事给薇琪特太太讲了许多遍。“在班上不是个——嗯——聪明的学生——我记得他没——嗯——学会动词。不过如今——嗯——我在报纸上看到——他们封他为——嗯——男爵。你看就是这样——嗯——就是这样。”

1908年的一个早上,他们在当时没人的板球场上闲逛,约翰爵士挽着契普斯的手臂,说:“契普斯,老朋友,我听说你和罗尔斯顿大吵了一场。听到这事我很难过,为了你——但我想让你知道董事会都站在你这边。我们不大喜欢那家伙。聪明啊什么的,可太聪明了,要是你问我的话。自称在交易所耍了些花招,把捐赠给学校的基金翻了倍。我想,不过需要留点心眼。要是他向你耀武扬威,就客气地对他说见鬼去吧。董事都不想你辞职。要是没有你,布鲁克菲尔德就不一样了,他们知道。我们都知道。如果你高兴的话,就在这儿待到一百岁——我们当然也希望你能。”

听到这番话时——以及后来每每提及——契普斯不禁痛哭起来。

12. 第十二章

于是他留在了布鲁克菲尔德,尽可能少地与罗尔斯顿打交道。罗尔斯顿“为了提升自己”于1911年离开了,被一所更大的公立学校授予校长职位。他的继任者是位叫查特里斯的人,契普斯喜欢他。他只有34岁,比罗尔斯顿还年轻。大家觉得他很聪明,至少是新派人物(剑桥大学自然科学荣誉学位考试的及格生),友好,体谅人。他在契普斯身上认出了布鲁克菲尔德传统的化身,礼貌而明智地接受了这情况。

1913年,契普斯患了支气管炎,几乎整个冬季学期都没上班。正因此,他决定在那年暑假辞职,那时他65岁。毕竟这也是不错的高龄,所以罗尔斯顿一番率直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起了作用。他觉得如果不能像样工作的话,赖着不走就是不合理的。不过他不能使自己完全脱离布鲁克菲尔德。他可以在马路对面、之前的洗衣间女佣、好样的薇琪特太太那租房住,那么他就能随时来学校啦,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它的一部分。

1913年七月,最后一次的期末宴会上,契普斯收到了送给他的临别赠礼,讲了一席话。发言不是很长,不过有许多笑料,也许是被打断演说的笑声拖长了一倍。其中有些拉丁文引语,还说及学校的首领,契普斯说他谈到他(契普斯)对布鲁克菲尔德所做的贡献时犯了夸大的毛病。“不过话说回来——嗯——他出身于——嗯——惯于夸大的家庭。我——呃——记得——有一次——打了他父亲。(笑声。)我给他的拉丁语翻译——嗯——打了一分,可他把一夸大到了七!哼——哼!”笑声和喧闹的欢呼声!典型的契普斯式发言,每个人都这么觉得。

他还提到自己在布鲁克菲尔德待了四十二年,而且很高兴在这。“这就是我的生活,”他朴实地说。“O mihi praeteritos referat si Jupiter annos1……我当然——嗯——没必要翻译……”(大笑。)“我记得布鲁克菲尔德的许多改变。我记得——嗯——第一辆自行车。我记得没有煤气或电灯的那个时候,一直有个叫灯夫的杂务工——他只在学校擦灯、修灯芯、点灯。我记得有场严寒在冬季学期持续了七周——当时没有运动项目,整个学校就都在沼泽地上学溜冰。那是一八八几年的事了。我记得全校三分之二的人患上风疹病倒时,大礼堂成了医院的病房。我记得在庆祝马弗京2城解围的狂欢夜我们燃起的大营火。它点得离亭子太近了,我们只好派人叫消防队来扑灭它。消防员也有他们自己的庆祝活动,他们中的许多人——呃——处于令人遗憾的状态。(笑声)我记得布鲁尔太太,她的相片还挂在小卖部里,她一直在这工作到澳大利亚的一个叔叔遗赠给她一大笔钱。其实,我记得这么多,经常觉得自己应该写本书。该叫它什么?‘罚打罚抄回忆录’——如何?(欢呼声与笑声,绝妙的笑话,大家觉得它是——契普斯最好的一个。)好啦,好啦,也许我应该写,总有一天。不过我要把它告诉你们,这是真的。我记得……我记得……但我记住的大部分是你们的面孔。我从没忘记它们。我有成千上万张面孔在脑海里——学生的面孔。如果你们在今后几年来看我——如我希望你们所有人的那样——我就该努力记住你们年龄大些的面貌,不过我可能记不住——于是将来有一天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了我,可我没认出你,你会想——‘这个老家伙把我忘了。’(笑声)但我绝对记得你——你们现在的模样。这是重点。在我心中你们根本不会长大。比如,有时人们跟我提到我们尊敬的董事会主席,我心想,‘啊,对,有趣的小家伙,头顶的头发直竖,对动名词和动形词有何区别绝对没有任何概念。’(笑声。)好啦,好啦,我必须整夜讲下去。不时想起我,就像我能想起你们一样。‘Haec olim meminisse juvabit3’……我也不翻译……”(大笑、叫喊与持续的欢呼声。)

1913年八月。契普斯到德国威斯巴登疗养,住宿在布鲁克菲尔德的德国教师,施特弗斯先生家,他们变得非常友好。施特弗斯比他小30岁,不过两人相处愉快。九月开学,契普斯返回,定居在了薇琪特太太的出租屋。修养后他觉得好多了,几乎希望自己没退休。不过他发现自己有许多东西要做。他叫所有新同学来吃茶点。他观看所有在布鲁克菲尔德球场上举行的重要比赛。他每学期和校长共餐一次,还有教师。他承担新版布鲁克菲尔德人名录的资料汇编与编辑工作。他担任校友会主席的职位,去伦敦参加宴会。他不时为布鲁克菲尔德的期末杂志写些文章,满是笑话和拉丁引语。他每天早晨读《泰晤士报》——非常仔细,他还开始读侦探小说——自读了福尔摩斯初期惊心动魄的侦探小说后就对它们着迷了。对,他很忙,也很开心。

一年后,1914年,他再次参加期末宴会。有许多关于战争的谈话——阿尔斯特4的内战,奥地利与塞尔维亚的纠纷5。施特弗斯先生翌日要动身回德国,对契普斯说,他相信巴尔干问题6不会有什么事。

13. 第十三章

战争年代。

最初的震惊,随后是最初的乐观。马恩河战役1,俄罗斯势不可挡,基钦纳2

“先生,你认为战争会持续很久吗?”

契普斯观看第一次预选比赛时被问到这问题,给了十分乐观的回答。他和其他人一样,完全错了,但不像其他人,他事后并不掩盖这个事实。“我们应该能——嗯——在圣诞节前——嗯——把战争结束。德国人已经被打败了。可是,怎么?你是想——嗯——入伍吗,福里斯特?”

这是玩笑——因为福里斯特是布鲁克菲尔德有过的最矮小的新学生——穿了粘泥的足球鞋也才四英尺高。(但当你事后想起这玩笑时,它就不完全是玩笑了,因为他于1918年丧命——在康布雷3被击落、烧死。)但人们猜不到会发生什么。九月,第一个布鲁克菲尔德校友阵亡,人们悲痛万分。这消息传来时,契普斯想:一百年前这学校的学生是与法国作战。一代人的牺牲竟然如此不计另一代人的牺牲,怎么说都有点奇怪。他把这想法告诉校舍主任布雷兹——他十八岁,已经在为当军官候补生训练了——但他只是笑笑。毕竟所有那些历史上的东西跟这有什么关系呢?契普斯就是这样,这只是他的一个古怪念头。

1915年。军队僵持在大西洋与瑞士之间。达达尼尔海峡之战4,加里波利战役5。军营在离布鲁克菲尔德很近的地方涌现,士兵使用学校的运动场进行体育活动和军事训练,布鲁克菲尔德军官教练团迅速发展。多数男教师离校参军。每周日晚,大家在学校教堂做过礼拜后,查特里斯会宣读阵亡校友的名单,连同他们的小传。这非常令人感伤,可后座的契普斯想:这些对他来说只是名字,他没有像我一样见过他们的脸……

1916年,索姆河战役6。周日晚上有二十三个名字宣读。

生死攸关的七月将近结束,一天下午查理斯特到薇琪特太太的出租屋与契普斯说话。他工作过度、劳累过度,看上去很不好。“老实说,契宾,我在这儿过得很不好。我三十九岁,没结婚,许多人似乎认为他们知道我该做什么。可我恰巧患了糖尿病,在最眼瞎的军医那也通不过体检,我总不能把医学证明贴在门口吧。”

契普斯一点也不了解此事,感到很震惊,因为他蛮喜欢查理斯特的。

后者继续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罗尔斯顿把这个地方塞满了年轻人,这当然很不错——可现在他们大多数参了军,代课老师可以说是糟透了。上周的一个晚上,有人在预备课上把墨水倒在一个人的脖子里——蠢货——滑稽可笑。我不得不亲自上课,替这些蠢货上预备课,每晚工作到深夜,还被人当逃兵冷落。我坚持不下去了。如果下学期情况不改善我一定会垮掉的。”

“我很同情你,”契普斯说。

“我原本就是这么希望的,这让我想到了我来这请求你的事。简单地说,我的请求是——假如你身体吃得消,而且乐意的话——回来一段时间怎么样?你看起来很健康,还熟悉情况。我并不是让你做许多工作——你没必要下劲工作——我的意思是,随你高兴做一些零星的活儿。我寄希望于你的不是你做的实际工作,虽然它们自然有价值——而是你能在其他方面有所帮助——也就是你成为学校的一员。没人比你当时更受人欢迎了,现在也是——你能在崩溃的危险下维持局面。也许有这危险……”

契普斯气喘吁吁,满怀崇高的喜悦,回答:“我会回去……”

14. 第十四章

他继续住在薇琪特太太的出租屋,虽说他仍住在那,但会在每天早上——约十点半——穿上外套、戴上围巾,穿过马路去到学校。他感觉不错,实际工作也不繁重。只有几节拉丁语和罗马史的课做做样子——还是些老课文,连发音也是老式的。关于古罗马平民与贵族婚姻合法化法律的笑话还是一样——新一代还没听说过,它的成功让他可笑地得意起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是音乐厅的红角,在最后演出之后重新登场。

大家都对他能迅速记住学生的名字和模样感到惊奇,却没猜到他隔着马路与学校保持着何等密切的联系。

总之他是大获成功。他确实不可思议地对学校有帮助,大家全都知道、感觉得到。他第一次在生命中觉得自己被需要——被他心头最亲切的东西需要。世上没有更崇高的感觉了,它终于为他所有。

他还说些新笑话——关于军官训练队、粮食配给制、安在所有窗户上的放空窗帘。有种莫名其妙的法国肉饼开始出现在学校周一的菜单上,契普斯叫他“abhorrendum1”——“意为讨厌的肉”。这逸事传开了——你听到契普斯的新笑话了吗?

查特里斯在17年的冬天病倒,于是又一次,一生中的第二次,契普斯成为布鲁克菲尔德的代理校长。接着在4月,查特里斯去世,校董事问契普斯是非愿意在“整个非常时期”坚持下去。他说会,如果他们不正式认命他。面对这终于来到的最终荣誉,唾手可及,他却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不配得到,本能地闪开了。他对里弗斯说:“你明白,我已经老了,不希望大家——嗯——对我有过多期望。我像是你如今可以到处可以看到的新上校、少校一样——只是战时的宠儿。我只是个士兵出身的军官。”

1917、1918,契普斯全都挺过来了。他每天早上待在校长的书房,处理各种诉苦和请求。亲切和温柔的自信从他广泛的经验中产生。保持分寸感,这才是要事。世上这么多的人正在失去它,但在它原先存在——或应该存在——的地方,还是保持它为好。

周日的学校教堂,他正在宣读悲伤的名单,不时有眼泪落下。那么,为什么不行呢?师生问。因为他是老人,换做其他人,他们早就瞧不起了。

有一天他收到从瑞士的朋友那来的一封长信,它经过重重审查,但还是传来了新消息。接下来的周末,读过校友的名字和传略后,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

“战前在这的人中总有几个还记得施特弗斯吧,那位德国教师。战争爆发前他回国探亲。他在这儿时很受我们欢迎,交了许多朋友。认识他的人听到他上周在西线阵亡的消息会伤心吧。”

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不寻常的事,坐下时脸色有些苍白。至少他没和别人事先商量过,不过也因此,没别人能被怪罪。之后在教堂外,他听到了争论:

“契普斯说,在西线。那是说他在为德国人打仗吗?”

“我想是的。”

“那么,把他的名字和其他所有名字一起宣读不是很滑稽吗?毕竟他是敌人。”

“哎,只是契普斯的怪念头罢了,我想。这老头儿还是那样。”

契普斯回到房间,并没有被这闲话搞得不愉快。不错,他还是那样——还有那些尊严和宽容的思想,它们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越来越难得了。他还想到:布鲁克菲尔德也将从我身上继承它们,而不是从其他人那儿。

有一次,他被问到对板球场上正在进行的劈刺训练的看法,他回答的声音懒洋洋的,还有些气喘病造成的音调,后来经常被过分地模仿:“我觉得——它是——嗯——恶俗的杀人方法。”

这故事被到处传扬,大受欣赏——契普斯是怎么对某个从陆军部来的高级军官说拼刺刀是恶俗的。这很契普斯。他们还从契普斯那造了个形容词——一个刚开始使用的形容词:他是战前的2

15. 第十五章

还有一次,在月光皎洁之夜,契普斯正给第一学期的四年级班级上拉丁语。空袭警报突然响起,高射炮几乎立即发射,弹片在学校外面四处掉落,契普斯觉得他们还是原地不动为好。他们在颇为坚固的校舍底层,这是布鲁克菲尔德能提供的最好的防空洞,至于被直接击中,无论他们是在哪里,都不能指望还能活命。

因此他继续讲授他的拉丁语,炮声回荡,高射炮尖锐地呼啸,他不得不大一点声。一些学生很不安,没几个能集中注意。他温和地说:“罗伯森,似乎对你来说——在这个世界历史上的特殊时刻——嗯——两千年前凯撒攻占高卢的事——嗯——多少是次要的——而且——嗯——拉丁动词‘tollo’1的不规则变化甚至更不重要。但相信我——嗯——我亲爱的罗伯森——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就在这时有爆炸声响起——非常近。“你不能——嗯——靠声音的大小——嗯——来判断事情的重要性。啊,天呐,不能。”暗笑。“这些几千年来——嗯——关系重大的事情——不会因为哪个搞化学的家伙——在他的实验室里——发明了新的捣鬼玩意儿就被抹杀。”胆怯地嗤嗤笑,因为巴罗,那个苍白、瘦弱、体检不合格的自然科学教师,绰号是化学商人。又有爆炸声——仍很近。“我们——嗯——继续上课。假如我们命中注定——呃——要中断,就让我们被人们发现是在——嗯——做真正恰当的事。有人要自愿分析语法吗?”

梅纳德,圆脸、勇敢、聪明、冒失,说:“我来,先生。”

“很好。翻到四十页,从最下面一行开始。”

爆炸声仍在继续,震耳欲聋,整个建筑物都在震动,似乎要从地基上掀起来。梅纳德往后翻了几页,开始高声朗读:

“Genus hoc erat pugnae——这种战斗——quo se Germani exercuerant——是由日耳曼人进行的——啊,先生,这太妙了——这真的很有趣,先生——你最妙最妙的笑话之一……”

契普斯笑了,继续说:“好啦——嗯——现在——你明白了——这些死的语言——有时——能够重新苏醒过来——嗯?对吗?”

他们之后获悉,有五枚炮弹落在布鲁克菲尔德四方,最近的一个就在学校操场。九人身亡。

这故事传述、再传述,添油加醋。“这老头从来都不动声色。还找到了某个古老的引语来说明正在发生的事。凯撒著作中有关日耳曼人作战的话。你可想不到凯撒著作里那样的东西吧?契普斯还笑了……他确实这样笑的……眼泪满面地淌下来……从没见他这么大笑过……”

他成了传奇人物。

他的长袍破破烂烂,他的走姿像是要随时跌倒,他的眼睛从钢丝眼镜上面凝视,他奇妙的幽默话,布鲁克菲尔德不愿他有丝毫改变。

1918年十一月十一日。

消息在早上传来,学校宣布放假一天,人们恳求炊事员尽可能在战时配给制下做些好菜。人们在餐厅欢呼和唱歌,投掷面包。契普斯在喧闹声中进来,顿时一片肃静,接着是一阵又一阵的欢呼,每个人都用热切、发光的眼睛盯着他,好像他是胜利的象征。他走上低台,似乎想说些什么,于是他们安静下来,但他之后只晃了晃头,笑了笑,又走开了。

那是个潮湿、雾蒙蒙的日子,从庭院到餐厅的一段路让他着了凉。第二天他就因支气管炎卧床不起,一直躺到圣诞节后。不过早在十一月十一号那天晚上,去过餐厅后,他就向校董会递交了辞职信。

圣诞假期结束,师生回到学校,他也回到了薇琪特太太的出租屋。依照他自己的要求,没有欢送会和临别礼物,只是和他的继任者握手,从公务信筏上面划掉“代理”一词。“整个非常时期”结束了。

16. 第十六章

而现在,过去十五年后,他能以深沉和平和的宁静回顾这一切。他自然没病——只是偶尔有些疲惫,在冬天呼吸有些困难。他不想到外国去——他出去过一次,但遭遇了维耶拉在广告里避而不谈的寒潮。“我宁愿——嗯——在本国——嗯——着凉,”在那之后他常说。东方呼啸时他得照顾好自己,不过秋冬并不怎么坏,因为有温暖的炉火、书籍,你还可以借此盼望着夏天。自然,他最喜欢夏天啦,撇去天气,不断来访的校友也很合他的意。每到周末,他们中的一些会乘汽车来到布鲁克菲尔德拜访他。有时他为一下子来的太多头疼,不过他并不真怎么介意。过后他总是休息一阵子 ,睡一会。他们的拜访让他很愉快——胜过他当时在世上还能享受的任何别的乐趣。“呦,格雷格森——嗯——我记得你——嗯——做什么事都迟一步——嗯——嗯?也许你像我一样——嗯——老起来也迟——嗯——嗯?”而之后,他再次一个人时,薇琪特太太进来收拾餐桌:“薇琪特太太,小格雷格森来了——嗯——你记得他吗?戴眼镜的高个子男孩。总是迟到。嗯。他得到份工作——嗯——在国际联盟——在那——我想——他的——拖沓——不会被发现——嗯?”

当点名的铃声响起,他常来到窗户旁,隔着马路、越过学校的围栏眺望,看远处的学生排着稀疏的纵队走过长凳。新学期,新名字……但老名字还记得——杰斐逊、詹宁斯、杰林、贾普、金斯利一号、金斯利二号、金斯利三号、金斯顿……你们现在都在哪,你们都去了什么地方?……薇琪特太太,你能在预备课前给我拿杯茶来吗,请?

战后的十年夹杂着变化和失调的骚动过去。契普斯熬过了这十年,看向国外时深深地失望。鲁尔区1、恰纳卡莱2、科孚3,世界上有够多的事让人担心了。但在靠近他的布鲁克菲尔德,或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在英国,还有东西能使他醉心,因为它古老、幸存了下来。他越来越觉得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混乱不堪,英国已经为它牺牲的够多了——也许是太多了。不过他对布鲁克菲尔德很满意。它扎根于经受了时间、变迁和战争考验的种种事物中。它发生的变化是那么少,深层次地讲是很稀奇的。学生变得更文明了,霸凌不复存在,骂脏话和作弊却多起来了。师生间更加真挚、友好,一方架子比过去小,另一方虚假的殷勤也少了。一些新教师刚从牛津毕业,甚至让六年级学生直呼他的教名。契普斯可不赞成,甚至还有些震惊。“他不妨——嗯——在期终报告上——嗯——签‘你亲爱的’,是不是?”

1926年总罢工期间,布鲁克菲尔德的学生将各种食物搬上卡车。这件事完全结束后,契普斯感受到了战争过后久违的激动。了不起的事发生了,它的重要性还有待估计,但有一点很清楚:英国已经重新在它的炉子中燃起火了。而在那年受奖典礼日的集会上,一名美国访问者将重点放在了罢工使国家付出的巨大代价上,契普斯回道:“对,不过——嗯——广告费总是很贵吧?”

“广告?”

“是啊,它难道不也是广告——非常好的广告吗?它持续了整整一周——嗯——不过没有死一个人——没有放一枪!在你们国家——嗯——单是袭击一家卖私酒的沙龙——嗯——就会流不少血吧!”

大笑……大笑……无论他去哪,无论他说了什么,总会有笑声。他已经赢得了身为爱开玩笑者的声誉,人们总是期待着他的玩笑。每当他在会上起身讲话,甚至是隔着桌子说话,人们总是在心理和面部表情上做好听笑话的准备。他们在等待被逗笑的心情下听着,心里也相当快活。有时他还没说到点子上,他们就笑了。“老契普斯兴致真好,”过后他们常说。“他总是能看到事物有趣的一面,妙……”

1929年以后,契普斯不再离开布鲁克菲尔德了——伦敦的校友聚餐会也不再参加。他怕风寒,在深夜也开始感觉很疲劳。不过在天气好时,他还是会去到学校,还继续在家里广泛、频繁地招待客人。他各种官能都还没受损,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私事。他的收入超过所需,经济不景气到来时,他用来投资购买金边债券的小额资本也没受到损失。他捐出去许多钱——给那些带着不幸遭遇来看他的人,给各种各样的学校基金,还有布鲁克菲尔德的救济机关。1930年,他立了遗嘱。除了遗赠给那个救济机关和薇琪特太太的财物外,他把一切都用来设立一项学校的公开入学奖学金。

1931……1932……

“先生,你觉得胡佛怎么样?”

“你看我们还会恢复金本位吗?”

“先生,你觉得事态大体如何?情况会有好转吗?”

“这潮流几时会变,契普斯,老兄?你凭这么多的阅历,一定知道?”

总是有人问他问题,似乎他既是预言家又是百科全书——还不止如此,因为他们还喜欢他的回答听来妙趣横生。他常说:

“哎,亨德森,我还年轻时——常常有人——许诺给人九便士。据我所知,没一个人拿到过,不过——嗯——我们现在的统治者似乎——嗯——已经解决了怎么用四便士换取人们的九便士了。”

大笑。

有时他到学校闲逛,调皮的学生会问他问题,仅仅是为了要听到契普斯“最新的”笑话去传播。

“请问,先生,五年计划怎么样?”

“先生,你觉得德国想再打一仗吗?”

“先生,你听说新开的电影院了吗?前两天我想和家里人一起去。对布鲁克菲尔德这个小地方来说太大啦。他们还有沃利策。”

“到底什么是沃利策?”

“那是风琴,先生——影院风琴。”

“天呐……我在广告牌上见过这名字,我还——呃——以为——那一定是一种——呃——什么香肠呢……”

大笑……啊,伙伴们,契普斯又有一个笑话,顶好的一个呢。我那电影院的事,是跟老头开玩笑的,而且……

17. 第十七章

三三年一个十一月的下午,在薇琪特太太的出租屋,他坐在他的前客厅。那天寒冷、多雾,他没敢出门。他自停战纪念日1以来就感觉身体不太好,想来应该是在教堂做礼拜时着了凉。梅里韦尔那天早上在这,跟他做两周一次的惯常谈话。“一切都好吗?感觉如何?这样才对——这个天气不要出门——现在流感流行。但愿我能过一两天你的生活。”

他的生活……曾经是多么好的生活啊!那天下午他坐在火炉旁,它壮丽的景象在他面前悠然行进。他做过和见过的种种事情,六十年代的剑桥,八月早晨的大山墙,每个时期和季节的布鲁克菲尔德。还有那些他没有做过,而且因迟迟未做而再也不会做的事情——例如他没乘飞机旅行过,没看过有声电影。所以他经历的既比学校里那些最小的新生可能经验过的多,又比他们可能经验的少。而这老少间的矛盾,就是世人所谓的进步。

薇琪特太太出去了,探望邻村的亲戚。她已经在茶桌上备置好了茶具,还有面包和黄油,以防有客人来到。不过在这样一个日子,客人不大可能会来。外面的雾气越来越重,他很可能是一个人。

但不是。约在四点一刻,门铃响了,契普斯亲自去开门(这事他本不该做),见到一个颇小的男孩,他戴着布鲁克菲尔德校帽,表情局促不安。“请问,先生,”他开始说,“契普斯先生是住在这吗?”

“呃——你最好先进来,”契普斯回道。过了一会儿,他在屋里补充道:“我就是——嗯——你要找的人。那么你找我——嗯——有什么事?”

“有人告诉我是你叫我来的,先生。”

契普斯笑了。老玩笑——老恶作剧,而他呢,是所有人中开的玩笑最多的一个,最不该抱怨。自己开的玩笑可以盖过他们的,他也觉得有趣,那就让他们瞧瞧,即使是现在,他也能精神饱满地对付对手。所有他眼睛闪烁着,说:“很好,孩子,我是想让你来陪我喝茶的。你能——嗯——在火炉旁坐下吧?嗯——我想我之前没见过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出疗养院,先生——学期一开始我就患麻疹待在那了。”

“啊,原来是这样。”

契普斯又照老规矩,从不同的茶罐里取茶叶沏茶,橱子里正好有半块有粉红色糖霜的核桃糕。他了解到男孩叫林福德,住在什罗普郡,是家里第一个在布鲁克菲尔德念书的学生。

“你知道吗——嗯——林福德——当习惯了布鲁克菲尔德——你就会喜欢它的。它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你对它有点害怕——是吧?亲爱的孩子,我也是这样——不过是起初。准确地说——嗯——是六十三年前。第一次去大礼堂时——嗯——我见到了所有学生——告诉你——我当时可害怕了。甚至——嗯——我一生都没那么害怕过。连战争期间德军炮击都比不过。不过它没持续多久——我是说这种害怕。我不久就感觉——嗯——非常自在啦。”

“那学期还有许多新学生吗,先生?”林福德怯生生地说。

“嗯?啊——天呐——我当时可不是学生——我是大人——二十二岁的大人!下次你见到一个新的年轻人——一个新老师——在大礼堂上他的第一节预备课——嗯——就想想那是什么感觉!”

“不过如果你那时二十二岁,先生……”

“对啊,怎么?”

“你现在一定——很老了,先生。”

契普斯暗自觉得好笑。这是个不错的笑话。

“是啊——嗯——我当然——嗯——不是小伙子了。”

他暗自笑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们聊起了其他事:什罗普郡、学校、总的学校生活、那天报上的新闻。“你在长大——嗯——进入一个棘手的世界,林福德。也许在你准备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已经把一些棘手的问题解决了。咱们希望如此——嗯——无论如何……嗯……”他瞥了眼钟,又说出大家熟知的客套话。“我——嗯——很抱歉——你不能待下去了……”

他们在门口握手。

“再会,孩子”

他尖着嗓子回答:

“再会,契普斯先生。”

契普斯再次坐在火炉旁,这些话在脑海中回响。“再会,契普斯先生……”愚弄人的老花样——让新来的学生以为他的名字真叫契普斯,这玩笑已经成为传统了。他并不介意。“再会,契普斯先生……”他想起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凯瑟琳也是这么说的,对他的正经开玩笑。他想:现在没人说我正经了,一定……

眼泪突然开始滚下他的脸颊——老人的弱点。也许很傻吧,可他忍不住。他觉得很累,和林福德谈话让他非常疲惫。不过他很高兴见到林福德,他会有出息的。

透过充满浓雾的空气,点名的铃声传来,颤抖而沉闷。契普斯看着窗户渐渐昏暗,进入黄昏,是时候点灯了。可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动,他太累了,而且那也不要紧。他往后倚在椅子上。不是小伙子了——嗯,好吧——是这样。林福德的事很有趣。彻底击败了开玩笑叫他来的人。再会,契普斯先生……不过真是奇怪,他竟然也是这么说的……

18. 第十八章

契普斯醒来时——因为他似乎睡着过——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梅里韦尔也在,他俯身,然后笑了。“好啦,你这个老混蛋——感觉还好吗?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契普斯呐呐地说,停顿了一下,声音之微弱连他自己都震惊:“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你只是昏过去一会儿。薇琪特太太进屋发现的——幸亏她发现了。你现在没事 。别紧张。觉得困就睡吧。”

他很高兴有人这么说。他觉得很累,连这件事的细节——他们怎么把他抬上楼、薇琪特太太说了什么、等等——都不想费脑筋了。但接着,他突然发现薇琪特太太在床的另一边。她笑着。我的天呐,她到这楼上干什么?之后,在梅里韦尔身后的阴影处,他又看到了卡特赖特——学校的新校长(他把他看做是“新的”,尽管他自1919年就在布鲁克菲尔德了),还有老巴福尔斯——大家都叫他“棍棒老师”。他们都在,看来有些古怪。他想:我什么都不操心了。我要睡了。

可他没睡着,也没真正醒着,而是处于中间状态,充满了梦、面孔和声音。旧时景象和乐曲的片段——凯瑟琳曾参与演奏的莫扎特三重奏——欢呼、笑声和枪响——还有盖过它们的,布鲁克菲尔德的铃声,布鲁克菲尔德的铃声。“所以你想啊,如果平小姐想让贵先生娶她……对,你能,你这个骗子,”笑话……讨厌的肉……笑话……是你吗,麦克斯?是啊,进来。有祖国的新消息吗?……O mihi praeteritos……罗斯特说我懒散、没效率——不过他们可不能没了我。……Obile heres ago fortibus es in aro1……谁能翻译,你们中任何一个?……它是个笑话……

他一度听到他们在屋里谈论他。

卡特赖特在对梅里韦尔小声说话。“可怜的老家伙——过得一定很孤单,完全是一个人。”

梅里韦尔回道:“并不总是一个人。他结过婚,你知道。”

“啊,他结过婚?我可不知道。”

“她死了。都是——啊,三十年前的事了。可能还更早些。”

“可怜。真可怜,他没一个孩子。”

就在这时,契普斯尽力睁开眼,想引起他们注意。他已经难以大声说话了,不过终于低声说了什么,他们都转过头,来到他身边。

他挣扎着,缓慢地,说。“刚才——你们——呃——在说我——什么?”

老巴福尔斯笑着说:“什么都没有,老家伙——什么都没有——我们在想你什么时候从头觉里醒过来。”

“可——呃——我听见——你们在说我什么……”

“我们绝对没讲什么要紧的事,老兄——真的,我向你保证……”

“我好像听见你们——你们有人——说真可怜——呃——可怜我没有——一个孩子……嗯?……可我有,你们知道吗……我有……”

其他人微笑着,没说话,契普斯停顿了一下,开始一阵微笑而颤抖的轻声笑。

“对——嗯——我有,”他愉悦而又颤抖地继续说。“成千上万的孩子……成千上万的孩子……都是男孩……”

和谐的合唱声在他的耳边响起,比他过去听到的都更美妙、甜美,也更给人安慰……佩蒂弗,波利特,波尔森,波茨,普尔曼,普维斯,皮姆-威尔逊,拉德利特,拉普森,里德,瑞普,雷迪一号……现在你们全都到我身边来,听我说最后一个笑话,再讲一个笑话……哈珀,黑斯利特,哈特菲尔德,哈瑟利……我最后一个笑话……你们听到了吗?……它不好笑吗?……博恩,波士顿,巴维,布雷德福,布拉德利,布拉姆霍尔-安德森……不管你们在哪,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一刻让我和你们在一起吧……这最后一刻……我的孩子……

不久后契普斯睡着了。

他似乎睡得很安详,他们就没向他道“晚安”,以免打扰他,但第二天早上,当早餐铃声响起,布鲁克菲尔德得到了消息。“布鲁克菲尔德绝不会忘记他这么讨人喜欢的人,”卡特赖特在一次学校的讲话上说。这很荒唐,因为最终一切都被忘记了。不过林福德,无论如何都会记得并讲述这件事:在契普斯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对他说了再会……

Footnotes:

1

拉丁语,意思是“Obilus(人名),我要坚强者作继承人,你应当努力耕作”。也有人解释说,此话是以拉丁文发音的方式拼写的英语,“Oh Billy, here is a go: forty buses in a row.”

2

恰纳卡莱,达达尼尔海峡亚洲海岸的商业城市和要塞,1915年受英国海军轰击。

3

希腊西北部大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希腊国内外争纷不止。

4

达达尼尔海峡在欧亚两洲之间。1915年4月英法试图袭击达达尼尔,未获成功。

5

加里波利,达达尼尔海峡与爱琴海(Aegean Sea)之间的半岛,1915年加里波利战役中英国海陆军大败。

6

索姆河在法国北部,流入英吉利海峡;1916年、1918年两次在此发生大战。

Date: 2023-03-06 Mon 15:39

Author: Mian Jie

Created: 2024-11-12 Tue 1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