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诺陶洛斯很想有个同伴可以说话,可这是痴心妄想,因为他长着牛的头、人的身。“父亲”弥诺斯厌恶妻子与一头公牛生下的这个怪物,将他关进了迷宫,不过这也可能不是出于厌恶,相反是想保护弥诺陶洛斯,毕竟在外面他也不受欢迎;而母亲,他记事以来就从没见过,也没被她照顾过,尽管他是她狂热的爱情的结晶。可是这也不能说明母亲不爱自己,她可能是有苦难言、为了躲避人们的口舌,毕竟她生下来这个怪物要承受多大的耻辱与冷眼啊。因此,父母一定是爱自己的,在迷宫是他们为了保护他而能采取的最好的办法。于是他就待进了迷宫——巧匠代达洛斯的杰作。他有时也想出去看看,可找不到出口,而且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办呢?外面会有人接受他,与他交流吗?不会有。一见到他,人们要么是丢下手头的活计逃命,要么是手持武器,一面大喊怪物一面将他追逐。一想起这场景,他身上的几处伤口就又痛了起来,放弃了出去的幻想。因此他就日复一日地待在迷宫里,白天看日云,晚上看星月。他也向神明祈祷,可有那个会听呢?他自身就是神明惩罚下的产物,况且他又献不上满足他们胃口的牺牲,就连自己都要终日饿着肚子。有时,当寂寞得受不了了,他会趁四下安安静静的时候,搂住宫殿里的一根石柱,对它讲话,抚摸它奇妙的纹理,想象它是母亲、友人、恋人。每年有十四个孩童进来,更准确地说,是他们从入口被迫进来的。第一次看到有人,而且是这么多人来,弥诺陶洛斯高兴坏了,嘴里不由得哞哞叫,张开双臂朝他们冲过去,他就算长着牛头说不了话,可还是有手臂可以拥抱的啊!但他们一见他——这么可怕的怪物——凶狠地冲来,竟吓得晕了过去,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看到这一幕,他停下了脚步,手臂也垂了下来,慢慢退了回去,躲在那根石柱后面张望着他们,尽管那石柱根本不能挡住他庞大的躯体。他们逐渐醒来,挤在一个角落小声哽咽,不敢朝他看一眼,生怕引起他注意。他们一天天虚弱下来,越来越消瘦,头发一抓就掉下来一大把,女孩不再妆容了,男孩也不再打闹说笑,毕竟这地方没有食物与水,地面是石头与寸草不生的荒地,也许只有他们可以被称为食物了。起初,他们中间还有勇敢的人努力安慰同伴,可最终也像干枯的庄稼一样垂下了头,眼睛里黯淡无光,再也一动不动。弥诺陶洛斯又是独自了。他为他们伤心,羡慕他们是人,有同伴陪着,尽管是死去。可他也被饥饿折磨着,不过是忍耐的时间长些罢了。他们把我当怪物,凭什么呢?大家都是天神创造的生灵,同被大自然拥入怀抱养育着,他们凭什么说我是怪物,不接受我,否认我的存在?我只是与他们长得不同罢了!对,我父亲是牛,可谁又规定了父亲不能是牛?事实是他和我母亲——人——生下了我,这就说明世界接受了我的存在,这还有什么好奇怪的,谁又能说这违背了大自然的规则呢?世界这么大,或许在某个地方有许多我这样的同伴,在那里人才稀罕、奇怪、不正常呢。你们厌恶我,躲着我或追杀我,将我逼入这该死的迷宫,我为什么还要同情你们呢?你们拒绝把我当做同伴,自己扔掉了活路,那就只能是送上来的食物了。我为什么要同情食物呢?你们玩闹、说话,我不需要,也不要!我肚子里的烈火熊熊燃烧,喉咙里的蛇在吐着信子,既然我们并非同类,我干嘛不尝尝你们的味道,填饱肚子呢?就算你们不如刚进来时肥嫩,可到底是食物啊!这么想着,弥诺陶洛斯终于向那片尸体走去……随着饥饿感被安抚下去,弥诺陶洛斯放慢了速度。不远处一双眼睛像是微微睁开,随即又闭下了,弥诺陶洛斯颤抖着走过去检查它,确定是死物。他闻到了自己满身的血腥味,口腔和牙齿因为大快朵颐这不寻常的食物而疼痛,身上黏腻不堪。他们也是可怜人啊,被族人出卖,被迫进入迷宫,成了别人的牺牲品,正和我一样,一样的可怜。他看着满地的残肢碎肉,想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得想将自己吃下去的全都吐出来:他捶打自己的胃,把手指拼命往喉咙里塞,可身体却拒绝了他。最后,他将“他们”埋了起来,又终日在迷宫里忍受折磨。后来,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神样地走了进来,弥诺陶洛斯以为他会吓跑,就没敢动,可又见他主动朝自己走来,以为他不害怕自己,就欣喜地跳起来朝他跑过去,露出了自己的胸膛!啊,弥诺陶洛斯,你看不到他手持的武器吗?你看不到他身后跟着的是黑色的死亡吗?你朝他欢心雀跃地奔去,毫无防备地被他的利剑刺入胸口。痛,不同以往的痛,更真实。你感受到大地母亲在托举着你,四肢软绵绵的,血液像虫子一样爬向喉咙、嘴巴,随喘气变成了血泡。眼前的画面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随后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聚集成一个白点,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了。